夏日随想(二)

Written by Ganlin on
夏日随想(二)

29号周六,在慕尼黑见了一个朋友。聊起了之前的日子,她说那个时候我经常会发很长很长的短信,而我早已经不记得了,我只记得在一起的时候的每天晚上的对话们。可能的原因是,在那些很长很长的吐露心声的日子里,我如同现在一般,沉溺在已经过去的短暂幸福时光里,像是个鸵鸟一样,把头深深埋进身体里,将甜腻的回忆涂满遗憾痛苦的心,甚至将自己的记忆骗了过去,于是现在我的回忆里不再存在那些具体的痛苦的过程,连带着那部分很长很长的内容,被淹藏在记忆角落,怎么也找不出来,只记得快乐的幸福的时刻,和一点薄薄的一层覆盖在上面的抓不住的遗憾。

她说,我像是一个藏得很深的宝藏,表面上看起来波澜不惊,但到了晚上,会通过这些很长的短信,把丰富的情感倾倒出来。那个瞬间,我还没有意识到这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只是突然地感到很意外,因为这部分记忆已经没了什么印象。 那个时候,我只记得我躺在宿舍进门左手边的下铺,头朝向窗户,缩在墙壁和中间柜子夹成的角落里,在十点钟熄灯之后,傻笑着在被子里对着发着光的手机屏幕,用九宫格输入法,发着短信。在按下发送键之后,会息屏把手机放在枕边,等待一分钟之后的代表着回信的震动声,然后进行新一轮的傻笑重复。那个时候,我觉得这大概是我短暂十几年的时光中最幸福的时刻,现在想想,这的确是的。至于之后的时间,我记得是个周日上午,大晴天,崩溃得很彻底,是我情绪外放最彻底的一次。再之后的时间,短短几十米的宿舍楼的距离被强制切断,我顺着惯性一次又一次地冲进两个人中间的鸿沟之中。常常会在清晨的时候,在梦境和现实交织的过程中,自以为梦才是现实,然后在头脑逐渐清醒的过程中愣在原地,只能是坐起身子,看向窗口,蓝色的窗帘背后有晨光从边角射进房间,落在四张上下床中间的那一小片空地上,离我很远,但照得我眼睛和鼻子都很酸。应该就是这些时刻,由这些酸楚,酿出了深埋地底的宝藏般的,丰富情感。

慕尼黑巴士站旁边的铁路

这样说起来,我明白了她问我的一个小问题,喜欢儿子还是女儿。我没有迟疑地答出女儿,我的解释是希望能有一个人能够让我把所有的情感倾注出去。但这个解释显然单薄地立不住脚,倾注关切是不分男女的。很多时候,我会跳过思考的过程,以直觉选择出我的答案,当然,这并不是说背后没有逻辑,只是原因细碎,藏在很多细节之中,藏在一个个神经突触交织而成的网络黑盒之中,即便是我自己,也难以一下子找出这条灰线的线头。但当我回忆了那些时光之后,我很确定,其中的一个原因是,我会下意识地,以自己为蓝本,认为男孩的情绪隐藏地更深,在没有人触碰的领域。然而可能这只是我而已。

如同这个博客,我选了个没有人会想到的子域名,把它用简单的一个单词,“回忆录”,藏在我的光明正大地宣告给所有人的个人主页之下。藏得如此之深,至于没有任何人能够找到,然而又堂而皇之地,公开在互联网上。我害怕有人看到我在这里不设防的内心,却又期待着,有个人能从这里走进来,分享我的喜悦和忧愁。一如七年之前,只不过那个时候,我把一切写在纸上,夹在书里,放在一个被锁住的柜子里,包括我在内,有两个人有钥匙。她不知道的是,她看到的以为很丰富的宝藏,不过是从近在咫尺的柜子中真正毫无隐藏的我的内心中泄露出来的克制的冰山一角而已。遗憾的是,直到两把钥匙都重新回到我手里,直到离开这个柜子,离开这栋楼,离开这所学校,离开这个城市之后,也没有第二个人看到那个时候夹在书里的我。如我想象的那样,在多年后有一个人在翻看这些书的时候意外地找到了那个时候的我,可是遗憾的是,第一个找到的人,是我自己。我把它们一个字一个字地重读,体会着多年前自己的情感,飘渺又浓重。

直到回到苏黎世,重新躺在和青岛家中同一角度的床上,以和那个崩溃的星期天相同的姿势,向左侧躺着望向窗外时,我才意识到这句藏得很深的宝藏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终于,在多年后的现在,有一个除我以外的人,一个那个时候拿着钥匙的人,在我自己都快忘记那个歇斯底里的我之后,以一种温柔的姿态,告诉我,少年时期的那个我,并不只是在向着空白处无声地哭泣,那个我想她听见我的人,听见了。这对于我代表着,少年时期这脆弱的、真诚的、第一次向人倾注的爱,有意义。在这个瞬间,藏了许多年的,我以为早已随着时间消失的难过和委屈,突然找到了宣泄的小小出口,从这里一股脑地从胸腔涌出。也许没有这一天的话,它会永远藏下去。我很庆幸有这么一个小小的口子,这句简单的话,抚平了从那个时候开始,皱了很久的一个角落。遗憾大概永远会在,但是,至此,完美的初恋背影完成了停滞很久的最后一笔。

慕尼黑玛利亚广场

有的时候很难想象,这几年,包括这一次,只跟她见了三面,以短暂的几个小时,浓缩几年的时间,像是一滴蓝色墨水滴入装满水的玻璃杯一样,像是丝绸般展开,慢慢地氤氲开来,融入这些空白的光阴,乍看上去,没有什么区别,但实际上,已经覆上了一层清淡又温暖的、无处不在的底色。

同时,在这里附上前两次见面之后的感受:

2019/2/12 16:26 青岛家中
不知怎么的,今天突然开始丧了起来。仔细想想上一次这样子已经一年了。想着可能是今天见了以前的人,也就想起了以前的很多事情,带回来了很多很多以前的情绪。
之前觉得这种情绪是因为想得不可得,但现在想想,好像却也不是这样一回事。自觉现在已经离以前很久很久了,好像已经没了原来那种执着或者说是偏执的感觉。可是却明明就是还是心里低落得很。
有些人就是有这种能量,仅仅是与他们聊了点好像是很久之前的事情,心里就感觉越来越沉越来越闷。再加点那个时候耳朵里的音乐舌头上的味道,就将心里的酸楚重新一点一点的压榨了出来。说起来就像是酒,喝下去的时候或郁闷或畅快,但是最后,在身体里穿行之后,给人留下的就只剩下昏昏沉沉恍恍惚惚,严重的时候还要加一点有些沉沉的头痛。
于是就像把这些过去从心里倾倒出来,让不知名的酸楚从它来过的地方留回去,绕过以前的零零散散的记忆们,让情绪逃走。
可是情绪没那么容易逃走,记忆没那么容易绕过,它们总是在某些地方,让人毫无防备地深陷进去,就像是长在身体里一样。都说时间会带走一切,可是我们顽强的身体,在再一次触碰到原先的深刻感觉后,也就把曾经渗进身体的喜怒哀乐又重新渗出来,忘却就成了一件很难很难的事情,连带着那些欣喜和酸涩,就这样不断地渗入渗出,将自己在其中浸透了,烙在脑子里,不论如何也都在那里挥之不去了。

2023/3/26 18:43 慕尼黑回苏黎世的火车上
这两天来慕尼黑了一趟,见了个很久没见的朋友,一起吃了晚饭,聊了很久。倒是没有讲很多以前的事,大部分时间互相分享一下现状,算起来已经很久没见了,上一次见面还是19年在青岛,四年已经过去,再见已是在异国他乡。和上次一样,见过之后像是又一次遇到了十六七岁的自己,看到了那段有高光有低谷的日子。
可能酸楚和失落来自于再一次又一次和十七岁告别,以那一年为锚点,我曾经我无数次在梦中经历过不同的选择,但放在七八年后的现在,似乎每一种不同的发展线还是会最终汇聚成现在的样子,至少现在还可以这样面对面的回忆着过去。 我们在时间长河里随波逐流着,身体被刻蚀上独特的痕迹,潜移默化地,不可逆地改变着。相对于四年之前,我们都更聚焦于未来的人生,24岁的视角也许还是很稚嫩,还是有很多烦恼。仍在上学的我焦虑于前方灰蒙蒙一片看不清的方向,已在职场的另一方则要在周期性的旅途里找到自己的定点。我们被时间磨蚀成和十七岁不同的样子,庆幸的是,在这个与我十七岁交汇最多的人再次汇聚时,顺着双方的轨迹,还是能够依稀找到当时的那个交点,反推出那时的我们。
算起来,以这种三四年见一次的频率,这辈子可能也就剩下几面能见了。
写出来心情平复了很多,毕竟已经过去了那么久,而且这也不是第一次和十七岁说再见了。有些感慨,也很欣慰。

Ganl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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欲识乾坤大 亦怜草木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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