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随想（五）

2015年的一个晚上，快要熄灯的时候我收到了一条短信，那时我还没有意识到，那样简单的一句话对我后来若干年的生活产生了怎样的影响。人的一生有很多明显的需要选择的路口，比如去哪个大学，读什么专业，毕业之后的第一份工作，选择的城市等等，这些不同选项强烈地影响着后续的人生，显而易见。但也有些东西，是悄无声息地，在当下那个时刻无人知晓地，改变了之后所有的一切。这种变化可能不会那么明显，也许不会落到具象的事物上，但是是更深层的，源头上的影响。比如在某个时刻突然爱上的一个人，某天晚上读的一本书，某分某秒的一个电影画面。我很喜欢用“锚”这个字形容这样的感觉，锚深深地陷在心里暗无天日的泥沙之中，此后意识的巨轮远行，但总会有一根无形的铁锁，连接着深海中的锚，在一些疲惫的厌倦的时刻，收紧绳索，就会回到来时的锚点。前几天读到一句话，我觉得很有道理，仅靠时间放下的人，在再次见面的那个瞬间，是会不由自主地再次沦陷的，陷入记忆之锚的无尽漩涡之中。

短信里的那句话的内容自不必说，注定不会忘的东西是不必记下来的。有的时候我会想，如果那个时候就已经知道日后的沉溺和纠结，我会对那条短信有怎样的回应呢？如果只是知道结果，大概选择会不同，但若是真正地带入包括情感和记忆中的一切，我也不会舍得不再经历一次，即使明知后来会痛苦。我是什么时候意识到喜欢她的呢，应该是校庆那天的晚上，我们在入口的工作结束，她把换下来的校庆T恤递给我的那一刻，道过再见之后，心里很不舍，觉得缺了些什么。而又是什么时候沦陷的呢，是十一假期，我在济南物理竞赛培训，晚上自习的时候会跟她在QQ上聊天，意识的锚就是在这些时刻，越陷越深。

高中的时候，元旦放假前的那一天下午是不上课的，会在班里搞个类似茶话会的庆祝活动，大家把桌椅靠在墙边，将教室中间留出一大片空间，然后会有同学在中间表演节目，是个简易版的狂欢节。大概是那一天的两天之前，晚上发短信问她要不要一起去海边，就两个人悄悄定下了那天下午的翘学计划。中午的时候，我在学校对面的小店里买了一个甜甜私房猫的猫小奇的毛绒玩具当做送给她的新年礼物。我们刻意先后从门卫室走出了学校的大门，用的什么借口我不记得了。顺着松岭路，我们一路向海边走。边走边聊了很多，充满了各种琐事和细节。我们坐在石老人的沙滩上，冬天的海边没什么人，风也很锋利，但很温暖。我们站起来继续延着海岸线走着，她牵起了我的手，第一次的，握住了已经在脑子里和她过完了几辈子的人的手。

后来分开之后，我无数次的回忆着这些片段，希望从中能够找到一些能够证明她还没放下我的理由，但这显然是徒劳，我搞反了先后的因果顺序。我想当时的我应当也清楚这一点，但人呢，在一些时候，需要一些心理上的支持，即使它们没有实际意义，可却也正是能够继续坚持的理由。即使到了现在，我渐渐有了能力以一种客观的角度评价当时的一切，也还是会无意识地沉溺其中。我也想过很多次，究竟是她身上的哪一点让我这么久都无法忘记，她的优点我可以滔滔不绝地说上十分钟，当然有些初恋滤镜的原因，但仔细想一想，即使有一个同样拥有这些优点的人站在我面前，现在的我也是可以转身离开的，但为什么对她就总是留恋呢。是回忆吗，好像也不是。见到她的时候，不必去和回忆映照，目光也还是移不开，人类的情感真是太奇怪了。

有时候我会想，人类的爱情的原因是什么。最直接的解释是由于自然选择的由激素产生的繁衍的冲动。可是，我们在思念一个人的时候，是与性无关的，为什么会纯粹地希望那个人平安健康过得幸福，而且与血缘带来的亲情不同，这种情感的排他性又如此之强，强到目光所及，只有一人。我理解的爱情最具象的解释是，在每天醒来的那一刻，转过头睁开眼睛看到的，是阳光洒在你的睫毛上的样子。这情感太复杂，我深陷其中，但我并不明白。

第一次和她约会是在2016年的年初，那个时候我们还只有16岁。刚刚放寒假，很想见她，就约出来一起看电影。那天应该是个周日。大概前一天的时候我跟我爸提了一句第二天要跟同学去看电影，感觉他也明白我是约了一个喜欢的女孩子，没说什么就同意了。但当天吃过早饭后准备出门，妈妈知道之后跟我大吵了一架，觉得年纪太小不应该谈恋爱，我不想瞒着他们，因为觉得还会有很多以后。以我的性子，又是为了那个时候认定了的人，自然是硬吵了很久。最后他们也就同意了，说了些控制好分寸不要耽误学业之类的。我这个人，虽然成绩算不上很好，但好在学上得并不吃力，那个时候又很天真，觉得在线性的生活里加速向前就能得到想要的生活，那个认定的女孩子反倒是我向前的最大动力，每天想着早些做完当天的功课，然后给她写信、写我想象中的我们的生活。那是第一次，我对于未来的憧憬有了实体。繁华尽处、天涯海角、石板路、小木屋。多年后的现在，即便是已经脱敏很久，仍然是会为这种生活触动。所有熟悉我的人都觉得我是个很理智、甚至有点冰冷的人，只有她，在回忆我的时候，觉得其实我才是最感性的那一个，那些不顾一切的一厢情愿的横冲直撞的少年心气全都在那个时候暴露在了这唯一一个人面前。

那天让她等了很久，大概约的时间是九点，我将近十一点才到。她坐在一个麦当劳的角落里，好像是在看着什么书，也可能是在写在哪门课的练习册。她抬头看到我的时候，眼睛很亮，很开心。就是每次的这种瞬间，看到她的时候，心里都会更柔软一点，感觉世界变得更温柔了。她拉着我去街上买了奶茶和章鱼小丸子，然后我们走到一个电影院，我对李村早已没了什么具体的记忆，而且那个时候目光一直聚焦在她的侧脸，自然是不记得那个电影院在什么地方了。我只记得进门左手边有个售票窗口，我们用一分钟决定看什么片子，那个时候在上映的，口碑还行的就只有《美人鱼》一部，我说那看这部片子吧，她很惊喜地说她也想看这一部，那个时候我在想，其实就只有这么一部是合适可选的片子嘛，所以她好可爱。我买了两张《美人鱼》的电影票，然后我们顺着右手边的楼梯走下去也或是上去，找到了影厅，走到比较靠上的一排的偏左的两个座位坐下，我坐在左边，我记得我向右转头看向她时候她的弯起来的眼睛，我拿着竹签戳一个小丸子送到她的嘴边，她咬下来然后同样戳一个给我，我们双双正过头，暗暗笑着吃着丸子。

电影散场之后我们去了家甜品店，我翻着菜单，好像想点个芒果的什么东西，上来之后想先给她尝一尝，才知道她芒果过敏，这是我那些日子对她唯一的饮食习惯的了解。今年年初在慕尼黑的时候，我回想了一下，我们谈恋爱的时候甚至没有一起吃过一次饭，那次甜品是唯一一次一起吃东西了。那天我们聊了很久，我从来没有单独跟任何一个人聊过这样长的时间。说了很多细节，比如我们第一张同框的照片是学生组织团建的时候，我们那个时候相互并不认识，但恰巧合照时站在了一起，在最中间的地方。比如刚认识的时候她感觉我总在我们开会的时候偷瞄她，但对天发誓，虽然在校庆一起准备的那天之后就对她很有好感，我后面真的只是在偶尔走神地认真地开会。比如她跟我讲了一个初中的喜欢她总是在她在图书馆自习的时候给她买零食的同学。比如她说她回消息很慢，很多时候就只是看到之后忘记回复。这一点倒是一直到现在也没变，幸亏是那个时候她跟我讲过，现在的我才能耐着性子一直等到她想起来的那一刻。那个时候的我怎么会想到，一条短信，无厘头地问我是不是五行缺水，却是影响了我一生的人生轨迹呢。人生的路口太多，很多时候甚至意识不到那是个路口，全都是一个个下意识的选择。就是几天之后，我躺在沙发上看《秒速五厘米》，那是个三段故事的合集，我只看了第一段，大概三十分钟的样子，讲的是男孩坐火车去赴约，女孩在火车站等到凌晨。我在想，在等我的时候的她是不是也是那个样子，沉溺在漫无边际的等待中，我很愧疚。剩下的两段我直到现在都没看，因为我看了大概的故事梗概，是个错过的悲剧。

附上今天早上的梦

8/18的一个梦
可能是昨晚酒喝得有点多，加之给她寄的月饼到了，收到了夸赞，稍微聊了会儿。
就做了一个漫长的梦，只记得梦里躺在一起帮她暖手暖脚，然后许下承诺，开始相互依赖的生活。和以前一样，在刚醒来的那十分钟我以为梦是真的，但逐渐大脑开始清醒，真实的记忆逐渐爬上来，昨晚的记忆开始与当下之间连接，将中间这些臆想的梦覆盖，意识到这一切的我有点失落，还拿起手机翻看了一下，确认了那确实只是个梦，然后叹了口气，生活继续。

我们两个人在学校之外的共同记忆少得屈指可数，大部分时间，只是周五晚上天快要黑的时候，约在已经没什么人的教学楼的我的或者她的班级门口，一起拉着箱子从球场那边的那条马路一起走到校门口，实际上那条路很短，只有几分钟的样子，可在我记忆里却很长，反反复复走了很久。有一次走之前在等她的时候，坐在教室最后排削苹果，满心想着削好了给她，没有注意到她已经下来我们这层在后门窗口边上等我了，我拿着那个苹果出门转身看到她的时刻，就是我脑子中最贴合青春这两个字的场景了，有橘黄的底色，一个笑着等着我的想要共度余生的人，没什么人的教学楼，想牵起但又很克制的手…… 那天傻乎乎地把削好的一整个苹果递给她，我们并肩走向山下的校门口，在传达室那里错开，一前一后地走出学校。那个时候的我一点也不周到，把一个大大的既不好拿又不好下口的苹果就这么直直地递了出去，但是无比简单真诚直接。

有两次，我们一起坐公交车回家，一次是期末考试之后返校发成绩的那一天，学校下午早早放学，我们一起去崂山区图书馆那个小自习室里面自习了段时间，那个自习室是要签名字的，所以说不定在他们档案室的某个角落里的一个册子上，还保留有我们两个相连的名字。走的时候，还想和她多待一会儿，就问可不可以一起坐公交车送她到家之后我再回来。不知道为什么我很担心她会拒绝，还好实际并没有，她很开心地一口答应了。我不记得坐的是哪一班车了，但我记得我们坐在考后排左边连排的两个位置，手好像有点凉，就握紧一起放进我抱着的羽绒服里。等到站之后，她陪我走到马路对面，等到返回的车来了，我上去，道别。第二次应该是清明节放假，这次我们坐在右手边后门后面那一排，我只是坐到海尔路同安路路口那里。

2016年年初，我和其他几个同学一起，去天津参加CYPT，花了小一个周的时间。在结束的那天晚上，剩下几个队友在房间里庆祝的时候，我跑到酒店的楼梯间里，坐在台阶上，等到学校晚自习课间休息的间隙，给她打电话，分享我的喜悦和思念。那段时间是我人生前二十年的最高光的时刻，拿了些奖，成绩也在上升，又是学校的副主席，完全符合了我入校前想象的高中生活的样子，当然最重要的是，心里的那个喜欢的人有了实体，情感有了归处，让我有一种错觉，我的人生会永远这样灿烂下去。那个时候大概没有发现，我们两个人对于当下状态评价的不同，也没有意识到，人生总是充满着起落的，这其实是很无奈的事。

同样是16年，也可能是17年，记不清楚了，初夏的时候，我会在晚饭之前去操场跑步，距离倒是不长，围着操场两三圈的样子，原因也超级幼稚，因为能在操场碰到她，她会和朋友在操场散步，所以我有那么两三次的机会，从她身旁跑过去，我想看到她，也想她看到我。那个时候大家还都是在用有线耳机，所以跑步的时候有时候耳机会掉。网易云那个时候还没被版权壁垒压得那么死，听了很多里面的私人FM的推荐，大部分是些民谣，除了周末回学校去学校对面那条街吃晚饭的场景之外，另一个听民谣的印象就是在操场跑步的时候了。所以尽管有些歌现在看起来有点太简单单调，但就算是仅仅靠着跑步时候的滤镜，对这些音乐我也讨厌不起来。

高中的时候，在网上买东西会寄到学校对面小区的快递代收点，周五下课之后跑下山去对面拿。应该是在春天的时候，我买了本儿童绘本送给她。倒是没什么原因，不是什么特殊日子的礼物，只是那个周晚自习的时候刷知乎看到了那个绘本的故事，我很喜欢，所以就想送给她。周五的时候我去对面拿了这本书回来，和她一起到学校后山上面，俯瞰校园，太阳正好正在下坠，慈龟山的方向能隐约看到大海。那个绘本的名字是《活了100万次的猫》，大概在说有一只活了很多次的猫，在遇到了爱之后，才真正开始留恋生命，它的生命才真正开始。我转头看向她的时候，她的侧脸很好看。后来送给她的那把梳子也是在那个小区的代收点拿到的，可惜直到很久之后才送出去，当做最后一次挣扎。寄梳子的时候给自己的选项是，失败就和过去彻底说再见，就此放弃。我一度以为我确实做到就此放弃了。

前两天又看到了寄给她的一张生日祝福卡片，写得很潦草，我想了想原因，想起来我想说的话其实并不是我写的那几行祝福，而是卡片上本身就印有的那句话：You are my missing piece.

有人说人生其实只活几个瞬间，其余的日子只是在等待下一个这样瞬间的发生。我觉得有道理，连续的时间被离散的抽样，然后聚类，找出最有代表性的那个时间点，这就已经是很好的人生概括了。恰巧，我的十几二十岁的那个阶段，这种抽样几乎全部与她有关。

落笔已是十月，离开始写这篇回忆已经将近两个月过去，夏天也在这个过程中已经过去了，拖了挺久的，因为回忆也是一件需要勇气的事，我需要一些时间来累积。总而言之，我很想她，我很确定。